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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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循道会拿旧的画报杂志当毯子盖。杂志冰凉又光滑,只要不滑下地,还是可以保暖。每天早晨她从法式落地窗出去,到洋台上做运动。围城中的香港在黎明的晨雾中灰濛濛的、扁平平的。几只公鸡报晓,啼声稀薄,像给什么闷住了,倒像微弱的咪咪叫。从这里看城中比在山上看要近得多,也肮脏得多,破败得多,像一片断井颓垣堆出的大海,朦朦胧胧苏醒过来,却还在装死。满目疮痍的感觉,使她缩回了自己,求取保护,觉得自己是贞洁良善的,因为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深深地弯腰,触碰脚趾十次。

    有天傍晚她听见比比喊她的名字。她跑到楼梯口,难以相信,看见比比拿着只蜡烛上来了,穿着起绉的灰色制服。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嗳,你真不该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打电话到修道院问的。”

    “你分配到哪里?”

    “城中,中环街市过去。”

    “你一路走过来的?”

    “现在没有公共汽车了。”

    “嗳,你真的不用跑这么一趟。”

    “我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当然不会有事。”

    “吃过饭了么?”

    “我今天一整天还没吃东西呢。”

    “什么,你不是有口粮?”

    “还没发,总是‘快了,快了’。”

    “又是官样文章。教会这里不给你们吃的么?”

    “不给,我一搬进来他们就挑明了不管饭。”

    “早知道我就把晚饭带一份来。”

    “你既然来了,索性同我说哪里买得到饼干花生什么的。”

    “商店全关了。”

    “我知道,你当然知道哪些地方还买得到东西吧?我这里有两块钱。”

    “钱留着。”比比立刻说,做生意的本能生了义愤,“贵死了。”

    “可是明天还是不会发口粮。”

    “你真的很饿?”

    “倒也还好。”她仓促加上一句,“其实一点也不饿。就像早上没吃,中午也不饿。”

    “断食其实对生理系统是有好处的,我们在斋月也都断食。”

    “我不怕,没听说有人饿死。要饿死至少也得几个月不吃。”

    “你要是真能再忍两天的话,”比比略顿了顿方道,“就再等一等,因为我确实知道你们就要发口粮了。”

    两人在房里坐着聊天,把蜡烛吹熄了。

    “我得在这里过夜。”

    “太好了。”

    “睡这儿行吗?”

    “没有毯子。你不介意吧?”

    “我去找找。我刚在楼下跟莉拉讲话,那个印度女孩。你知道她也是大学学生?”

    “知道,我还纳罕她怎么不用去报到呢。”

    “她在交换台那里。我没看见安洁琳。她哥哥的事真可怕。”

    “那天我也在。”

    “我知道,莉拉跟我说了。看见伤口了吗?”

    “没有,幸好我不用看。”

    “你说的也对。”

    “真希望仗快点打完。”

    “你宁可让日本人进来?”

    “怎样都好,只要快点结束。”

    “日本人来了你还是会送命的。”

    “说不定,可是再拖下去,迟早也是丢命的。”

    “我懂你的意思。”比比喃喃道,不让她再往下说,“我在急救站也看多了。中环街市被轰炸了。我跟自己说:这下子你知道人命是什么了吧。我这样说不定有点变态,好像人命就是这样。”

    “你看见了什么?”琵琶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嘴里像含着什么,模模糊糊一语带过,“恐怖的事情。断手断腿,骨头戳出来,肠子淌出来——”

    “别说了,我不想听。”

    “好吧。”比比干脆地说,燃亮了蜡烛,“莉拉的房间往哪走?”

    “不知道。到后面看看。”

    “莉拉!”她扬声喊道。

    她找到了莉拉,莉拉知道有个空房间,里头可能有被褥。比比拿了条灰色军毯回来,进房时吹熄了蜡烛。

    “我要睡了,天一亮我就得走。”

    “最近我也睡得早。灯火管制也没办法熬夜。”

    两人盖一张毯子,都有点难为情,不敢靠得太近。粗糙的毯子,光秃的床垫,琵琶的腿碰到比比的大腿,很凉很坚实。她习惯了自己的腿长,比比的腿感觉有点异样。也许是饿的原故,她联想到田鸡腿,小时候在天津常吃红烧田鸡腿,老妈子帮着用筷子把肉拆开,老说吃田鸡腿罪过,跟吃人腿一样。尽管她很喜欢比比,这时也难免有点反感。比比也并不同性恋爱,即使两人身体接触引她反感,她也跟琵琶一样掩饰得很好,没有往回缩。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中有股禁制,末了琵琶听见比比的呼吸均匀,知道她睡着了。毯子的温暖与人体的热气也让她迷迷糊糊睡了。

    东方才现鱼肚白,比比就走了。办公室里没有人听说发口粮的事,琵琶回去后又找莉拉问消息。住在循道会的人变得比较熟,至少在安洁琳的哥哥死后话变得多了起来。震惊于噩耗,又气愤竟有人不顾她们的死活,自顾自逃走,结果报应来得又快又毒,搅乱了教会里这一池死水,掀开了话匣子。莉拉就是循道会的基督徒,从印度来香港念书就住在自己的教会里。矮矮胖胖的,扎着辫子,褐色的脸孔轮廓分明,斧凿的一样,穿着印花棉洋装。开战之后她就学着当电话总机。负责战争工作的教授使大学的线路忙得不得了。医学系的教授素来就以粗鲁而闻名。

    “要他们等,什么难听的话都出笼了。”莉拉说,“我听都没听过。”

    “既然是教授在负责战争工作,为什么不想法子喂饱学生?”琵琶问道。

    “谁知道?要是总机插嘴问什么时候发口粮,你想他们会怎么说?”

    琵琶能谅解英国人要尽可能省俭,说不准这一仗要打多久。何况她也不看见有人挨饿。大家似乎都有办法能弄到吃的,也许不多,一筒饼干却不难。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也得秘而不宣,不然说出来倒像乞食似的。

    开战后她就没和张氏夫妇联络,不想麻烦人家。他们帮她母亲已经出了大力,可别让人家以为又给她讹上了。他们住在铜锣湾的公寓。那天晚上她打电话去,还许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何处能买到粮食。

    电话是他们的广东老妈子接的。

    “先生和太太不在,去了浅水湾了。”

    “浅水湾饭店?”

    “对。我是留下来看家的。”

    浅水湾的麻烦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浅水湾安全?孤悬在海岸线上,倒许还是敌军登陆的第一个地方,饭店里挤满了有钱的观光客也让劫匪觊觎。当然这都是她的假设。张先生一定是听了外国朋友的建议。说不定饭店就像北京城的外国公使馆一样是庇护所。

    她到走道去装开水,很高兴五斗柜上的热水瓶是满的。她装了两杯半,小心别喝干了,等穆尔黑德小姐要开水,急促间没水可喝,惹恼了她,指不定就不供应开水了。她到厨房把杯子洗干净才放回去。晚餐时间到了,食物却没着落。清锅冷灶的。教会的老妈子坐在中央的灯泡下,伛偻着念她的小字圣经。灯光昏暗的房间像无人使用,散发出仔细擦拭过的气味。琵琶想:一旦没了食物,看我们是多么地井然有序、多么地纤尘不染、多么地高风亮节。

    她上楼去,喝的热水让她暖烘烘的,肚子也填满了,她并不怎么担心。心底总有个感觉,口粮这件事要说有谁可以信任的话,信任英国人准没错。

    “英国人做这种事最拿手。”她母亲有一次说过,当时她问到英国念书,万一遇上了打仗怎么办。

    第三天她枵腹从公,觉得头轻飘飘的,身体空落落的,有点累,像是热水澡泡太久。沥青路陡降又陡升。有段斜坡是土石路面,她半溜半擦下去,然后又爬上石阶,在树林里穿梭,倒像走在杭州的山上。今天往事变近了,因为现在越来越薄。好了,别虚浮浮地穿来绕去了,她命令自己。珊瑚姑姑有次略带厌恶地说:“没有人真的喝醉。只是演戏,藉酒盖脸。”她这是经验谈,她自己就会喝酒,但只限筵宴。琵琶自觉也在表演晕眩虚弱,是因为该有这样的感觉了。其实她还好,只有晚上胃微微抽搐,但一会儿就过去了。必定是领略了挨饿的滋味让她太得意的原故,得意也就把饥饿感给压住了。她没挨过饿吗?有的,只不过是胃口不好。她笑着想起住天津那时吃午饭,是听着轧棉磨坊的午餐钟开饭的。“老虎吼了。”老妈子都这么说。

    “怎么吼得那么响?”她纳罕地问道。

    “是一只很大的老虎。”她们说。

    “有多大?跟房子那么大?”

    “还大。”

    漫长嘹亮的吼声过后不久,她的老阿妈就上楼来,端着托盘,将椅子扶正。她和弟弟把椅子倒扣过来,假装是汽车,驾着上战场,是吉普车的先驱。今天早晨童年不时浮上心头。让她的得意自满有恃无恐的是她母亲的说法,饿两顿对身体很有好处,不吃比多吃要强,而且医生也说中国人米吃太多把胃撑大了。

    “林先生,今天会发口粮吗?”她在办公室问道。

    “不知道,没听说要发口粮。”他道。

    她将四册小说都看完了,当初还怕没命能读完,现在却找不到架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书。心里那空空的茫然摆脱不了,就连空袭也不行。

    晌午她等着总部派来的信差,可能是一麻袋的面包,她不知道口粮会是什么。一杯米也行,可以在循道会的厨房煮。

    有个学生伸进头来。

    “有口粮吗,林先生?”

    “我一点也不知道。”

    “大家都在问。”

    “真要送来了,绝不会少了你的。”

    林太太进来了,朝琵琶点头,网袋里提着锅,饭碗倒扣在锅盖上。她在林先生面前放下筷子,装了一碗炒饭。炒饭里有蛋,暗红色的小点可能是腊肠或火腿。琵琶在书上读过饿肚子的人看见食物,喉咙眼里就会伸出只手来。她自己检查了一下,没有小手。没错,此时此刻来上一碗炒饭胜过山珍海味,加上了蛋与火腿或腊肠的炒饭更好。她知道让林先生林太太,或是穆尔黑德小姐知道这是她第三天空着肚子了,他们一定会分她一点吃的。等她真的饿昏了,她会开口问他们要,可是还不到时候。她把两眼黏住一本枯燥的书,不动声色。可是林先生清楚她的窘境。他一头吃,脾气很坏的样子,无疑在提醒自己,她这个人不负责任而且一无是处。

    林太太伺候过先生之后坐了下来,闷闷的。平常她会跟琵琶谈讲几句,为了冲淡尴尬的空气,琵琶只好先开口:

    “林太太,你听说了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她说,莫名地慌张起来,“没有,你呢?”

    “没有,你好像有心事,我以为——”

    “嗳,那是当然了。什么也买不到,什么都没了。牛奶也不送了。”她望着空中。又陷入了说与不说的窘迫中,不解释清楚又显得自己傻气,“林先生每天都得喝杯奶,可以通便。”

    “嗳呀,那没有了可不糟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喃喃说道,怜悯地看着丈夫,看着他吃饭。

    “再吃一碗?”她小声道,站起来给他添饭。

    他恼火地摇头,回身工作去了。林太太有点不好意思,泄露了他的秘密,面无表情收拾东西走了。

    回到教会琵琶在楼梯上遇见莉拉。

    “听说要投降了。”莉拉告诉她,声音又低又慌。

    切除一切悲惨的手术刀终于落下了。琵琶还以为英国人是宁死不降的,日本人想拿下香港少不得一场血战。难怪问林太太有没有消息,她那么紧张。她当然不能说,会打击民心。

    “所以今天才没来轰炸?”

    “喔,仗还在打。可是已经有投降的传言了。我也不知道。”她又有所保留。

    “我们输了吗?”

    “没有,听说日本人登陆了两个地方,被我们打退了。我也不知道。”她忿忿地说,撇下不提了。

    琵琶刚以为结束了,忽然又明白投降协议也会拖上好两天,日本人占领后又会乱上一阵子。可是既然要投降了,英国人自然不会再采取什么措施,像是喂饱民防工作人员。这么一来,口粮是但闻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她该怎么办?

    她上床睡觉,皇恐得麻痹了。明天她会去张罗粮食,以免以后太虚弱动不了。下山去,到小店去找,看能不能从门上窥孔说动他们开门,看两元三十分能买到什么。下山路上,她看见有人家挖空了房屋的石砌地基,拿旧车库改装成店铺。对过没有商家,大石墙上只见一个大洞,背山面海,易守难攻,倒像预见了有这么一天,提早防备着会有人来抢店里那些走味的饼干。她会说的广东话不多,说服不了他们,他们也不信任外乡人,可是她还是得试试。万一她不在办公室里头,却发了口粮呢?晚点再去吧?天一黑要店家开门就更困难了。

    早晨有人敲她的房门。

    “穆小姐请你下去。”有人在门外喊。

    是教会的老妈子,总管穆尔黑德小姐叫穆小姐。琵琶打开了门。

    “有什么事?”

    老妈子已经去敲别的房门了。

    “每个人都要下去。”她说。

    日本人趁夜进来了?还许穆尔黑德小姐要亲口宣布投降的事,要她们预备好,聚集起来,唱诗祈祷,等待日本人来占领?穆尔黑德小姐倒不像是这么戏剧性的一个人。要扫地出门了,琵琶想。前天老房子一角给炸掉了,房子摇摇欲坠。命运使出了最后一击,倒也不是始料未及的事。她穿好衣服下楼去。

    已经有人先到了。琵琶跟着他们进到客室,再飘进相连的房间,其他人都在里头等。餐桌摆好了,众人绕着桌子,脸上带着宾客不愿入座的神气。琵琶落在后头,举棋不定。莉拉走上来。

    “来,请你吃圣诞早餐。”她说。黝黑的希罗雕像脸孔上挖苦似的笑。她两手插在大学运动外套口袋里,外套敞着,底下是棉洋装,露出了主妇一样的娇小身材。

    “咦,今天是圣诞节?”

    “你不知道吗?今天是圣诞节的正日啊。”

    “都圣诞节了!我都忘了。”她记的只是挨饿的日数。

    “来吧。我们请了每一个人。”莉拉说。

    穆尔黑德小姐一件开什米尔羊毛开襟衫,一九二〇年代的款式,还很新,忙着最后的摆盘。没有什么圣诞节的装饰,可是刀具、星形饼干、一盘盘的麦片粥、果酱、糖、炼乳,也让人看花了眼。高处加了铁条的窗子斜射进一抹银色阳光,照着餐桌的深绿色油布。宾客都抛下了矜持,找了张椅子立在后面,难为情地微笑着。琵琶搭讪着找话问莉拉,才开口就发现必须要耳语:

    “今天是圣诞节?那昨天不就是平安夜了?”

    穆尔黑德小姐挺直了腰,微笑看着大家。

    “我们觉得应当请大家一道来吃圣诞早餐,今天是救世主诞生的日子。我们希望今天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的。”

    她的声口很清楚,只限今天,下不为例。今天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可是在这场力量的展现之后,叫她怎么再回去清锅冷灶,忍饥挨饿?

    人人都坐下来。

    “我们来祈祷。”

    琵琶低头钉着膝盖看,听穆尔黑德小姐大声祈祷。绿色油布上的阳光,桌上的食物餐具,在她眼睛上方浮动,像是波浪倒映在船舱玻璃上。别一次吃太多,会把胃撑破,这话她以前听说过。祈祷结束后,她搅动着麦片粥,递出杯子去接茶。别扭的空气倒有助于克己复礼。大盘子传到她面前,她只取了片饼干,放在自己的盘子边,等一下带走。安洁琳坐在她对面,还是那样眼睛锁定了什么,看起来又小又凶。眼圈渐渐红了,泪光盈盈。失去了亲人的第一个圣诞节,一定很凄凉。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安洁琳。她哥哥死后,她从医院回来,她们便很少说话。有时她倒像是怪琵琶不好。琵琶反正觉得远着她比较好,只会让她触景伤情。尤小姐坐在安洁琳旁边,帮她的茶里加上牛奶和糖,照应得很殷勤,什么也没缺了她的。

    餐后人人都站起来感谢穆尔黑德小姐,祝她圣诞快乐。琵琶去上班。林先生还没来。她在书架间浏览。她拿来记录轰炸时间的闹钟又停了,她也不知道在书架间消磨了多久。林先生怎么这么迟?就算是圣诞节,上班迟到也不像他的作风。

    这时她才恍然,根本连一个人都没来。她走出去,往下看着楼梯。门厅几扇门倒是敞开着,人影却没有一个。屋子静得很不自然。她登上楼梯到屋顶去,停下来侧耳倾听。上头不像有人的样子。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上去。屋顶上有防空炮,这些天来坐在她头顶上,吸引飞机来轰炸,弄得她心神不宁。剩余几阶她一鼓作气跑了上去。偌大的屋顶,铺着混凝土板,就只有她和防空炮立在阳光里。

    她下楼去,屋子的寂静越来越浓烈。我们投降了,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她心里想。日本人随时都可能进来,发现我和防空炮。她绕了一圈楼下的门厅,每个房间都看了看有没有人在里面。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不能因为老板迟到,她就玩忽职守。

    她快乐地回家了。战争结束了,却没人可告诉。圣诞快乐。

    下午安洁琳站到她房门口。

    “香港投降了,琵琶。我们都要搬到士丹利堂了。”

    “真的?女孩子也可以搬进去?”

    “对,大家都可以。”

    “士丹利堂——比康宁汉堂还高呢。”琵琶冲口而出,立刻就后悔。安洁琳的眼圈又红了。

    “是啊,他们打算把康宁汉堂改成战时医院,我们都要当护士。”

    “什么时候搬?”

    “随时都可以。”

    “现在也可以?”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