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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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舍里只剩下她和莲叶。两人一独处,彼此间的距离比以往还明显。方圆几里内唯有她们两个讲北方方言,可是两人一齐吃饭却一言不发。莲叶掂量过琵琶,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书呆子。开战了都没能惊动她。琵琶起初倒高兴,觉得有机会深入认识莲叶,末了才明白同莲叶说话必然会触怒她。莲叶是极内地来的,中国最古老也是最贫穷的省份,神秘的西北,中国文明的源头,如今却化为荒漠。琵琶是全然陌生,也不明白怎会有记者说它神秘,委婉表示那片共产党占领的土地是国中之国。她倒是见过报上提起共产党在江西与福建的据点,报上只以“红疹,微恙”形容。她并不知道国民党的围剿逼使共产党长征,退向西北,而剿匪仍在持续当中。大学里也没有人提起延安。其实共产党这名字她自小是听惯了的。小说里,解决情敌最快速的方法就是向军阀密告某人是共产党徒。小时候夏天晚上她听过老妈子在后院谈讲:

    “又在杀共产党了。厨子今天上旧城,看到两个人头装在鸟笼里,挂在电线杆上。”

    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嘴里啧啧响。

    “这些共产党究竟是谁啊?听说只要一抓着,马上就砍了头了。”

    “嗳,共产就是共产啊。”

    其他人仍是不大懂得。穷人也许觉得分配财富不是坏事,可是他们是有道德的人。三千年的古老禁忌浮上了心头,闭锁了这种念头。

    一个年青的老妈子打破了沉默,“听说还不止共产,还共一个老婆呢。”

    人人吃吃笑。这一点倒不难理解。在清教徒式的中国,这种做法不啻世界末日。

    “从前长毛作乱,”琵琶的老阿妈说,“长毛看见谁都杀,可是就连他们都还没想到要共一个老婆。”

    “你见过长毛?”琵琶问道。太平天国的人不绑辫子,而是披散着头发,所以叫长毛。

    “没有,没赶上那时候,可是到现在我们都还会吓孩子‘长毛来了’,孩子一听都不哭了。”

    长毛的人数似乎比共产党还多。琵琶就没见过一个同共产党有半点渊源的人。可是这三个字只要一提起,就会吹来一股鬼气森森的冷风。说某人是共产党等于“扣他一顶红帽子”,是掉脑袋的事。现在日本人占了山西,共产党在乡野地区很活跃,行踪飘忽,征税收粮,扰得莲叶的父亲这个地主不得安宁。但是她谈到家乡的战事时,绝口不提共产党,是禁忌。

    琵琶知道宿舍不会单为了她们两个开放。多明尼克嬷嬷没说什么。她们收了食宿费到一月中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修道院已经涌进了满坑满谷的难民。琵琶不是教友,虽然说宗教信仰并不是重要考虑。修女们的圣徒会保护一切信仰的人。多明尼克嬷嬷就喜欢说这个故事,朵瑞斯瓦米先生这位印度生意人请她到他新落成的屋子去吃茶。“好漂亮的屋子,嗳,我真喜欢。”她说,“我就问他要,只是开玩笑。谁知他真点头了。他说好,嬷嬷,房子是你的了。”修道院把房子整修成疗养院,可是多明尼克嬷嬷提到房子还是开心地称它“我在蓝塘道上的房子”。

    她在穿堂向琵琶勾了勾头,要她过去。

    “听说他们在召集防空员。艺术系跟工程系的学生都可以报名。”

    “防空员要做什么?”

    “他们会告诉你。只是个名目,帮那些无家可归的学生。当了防空员就可以领口粮,还可以帮你找地方住。”她把声音低了低,略有些难为情。

    “真的?”琵琶半信半疑,眼前浮现了一层层的卧铺,在地下大统铺里,英国根本没有。海报上的漂亮防空员都住在自己家里,要不就是地铁站里。

    “真的。他们会照应防空员。”多明尼克嬷嬷的声气倒是轻快,却拿两只大黑眼睛钉住她,低着头,挤出了双下巴。

    琵琶不愿意变成别人的负担,多少庆幸还有这么一条出路。

    “你去吗?”午餐时她问莲叶。所有报名的学生都在大学大门口集合,行军到跑马地总部去登记。

    “去。”莲叶顿了顿方道,扬起眉毛,淡淡一笑。

    “我们一块去。”

    她又迟疑了一下,便笑开来,黄土脸上露出白牙,“好。”

    琵琶很知道打仗该穿什么。孔教几千年来都在教训女子战时该如何举止。煮荷叶水,拿水洗脸,就会面如土色,再抹上煤灰。把袴子缝死,没了开口,宁死不脱。琵琶觉得没有开口的袴子不卫生。况且敌人尚未进城。另一个原因是她不会缝纫。最要紧的是要貌不惊人。她套上了一件又一件的洋装、夏天的棉衫,毛衣,棉袄,最后罩上了姑姑的泥褐色旧丝锦褂子,整个鼓蓬蓬的。她长长的直发细如蛛丝,扁平得像块水帘子,不用加意糟蹋就够难看了。

    她去敲莲叶的门。里头没人。她沿着过道喊莲叶,整个楼面静悄悄的,她没再喊。没想到莲叶竟然这么讨厌她,宁可一个人先走。

    到了大学门口她也不在人群里找莲叶。举目望去不见有女孩子,也不见有班上的男生。她班上净是马来亚华侨,一身白色细帆布长袴与西装,齐齐整整,念艺术显然是着眼于容易过关。有一个结婚了才出来念书。有次他上黑板,茹西低声说:

    “梅合平结婚了。”

    梅合平板着脸,假装没听见。课堂里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除了那一次之外,这些男生总是很成熟的样子。而他们今天缺席,不过是中国人对公家机构典型的不信任。

    比较起来,现在四周的脸孔都是孩子气、没自信。全是些老弱残兵,既不够热血激昂去参军,又不够机变百出能到亲友处避难。一行人走下长长的斜坡路到城里,很少听见交谈声。琵琶倒是紧张,他们占住了马路中央,又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万一有飞机出现,是再清楚不过的靶子,虽然有空袭警报也总是迟一步才发放。

    过往行人都猛回头再看一眼这群穿着运动衣的垂头丧气的男孩子。有一次他们不得不让到路边,给一队戴贝雷帽、着卡其短袴的中国军人通过。他们是谁?香港的军队向来是杂牌军,却见不到中国部队。看他们戴贝雷帽,琵琶还以为是安南人。这些军人黝黑矮小,可是安南人更黑更矮。她倒不想到过中国士兵在香港有多么地异样。难道是中国志愿军?她总觉得志愿军更应像是三教九流都有的大杂烩。这些矮小的人精神昂扬,挥动着胳膊腿脚,整齐划一,同唱诗班的女生一样,而且高矮也极为一致。他们若是正规军的话,这一向都蛰伏在哪里?难道真要为英国而战?大学男生队里也有人迷惑地嘀咕。“是警察。”有人说。有人说不是。

    雪厂街的政府仓库前有苦力在给卡车上货。一个马来男生同另一个说话,特有的海峡殖民地英语总给每个句子缀上个问号:

    “看那么多箱子,里头不知还有多少,堆到天花板上喽。Man,他们收藏得很丰富。英国志愿军吃得到罐头牛肉、罐头火腿蛋,还有罐头布丁。喝茶还有炼乳。中国志愿军只有苦力粥,等到上战场,中国人倒在最前线。你知道是什么原故?他们可不想梭光了英国部队。Man,那些家伙这下子可后悔参军了吧。他们说连一个罐头都不看见,那干吗不告诉他们不干了?不干了。”

    从城里大队又顺着电车道走向快活谷①。琵琶始终觉得快活谷之名取自快活谷墓园,诡异了些。墓园再漂亮,中国人也宁可避而不谈。碧绿的山上嵌满了白色的墓碑,从大道一路伸展到晴空里。墓园门口挂了一副半通不通的对联,内地人讥之为香港华侨风:

    “此日吾躯归故土,

    他朝君体亦相同。”

    幸灾乐祸的口吻倒是琵琶生平仅见。果真没错,空袭警报响了,像大天使加百列吹响号角,大队人马皇皇作鸟兽散。她跟着一群人躲进了对过的防御工事,混凝土亭堆栈了沙袋。混凝土掩体半遮住了前方,她隐隐然觉得熟悉,猛然恍悟,就像是白幡,只不过是白茫茫一片,没写上字。躲进这里来似戏剧性的,使她想起了京戏中旦角躲进路旁长亭避雨,顿觉有必要守礼,如戏中人一样背转过身去。一个学生同卫兵谈了几句。年青的卫兵臂上别着志愿军的臂章,倚着堡垒,望着外面,眼中精芒绽放,琵琶觉得是惊怖恐惧与身肩重责大任的光芒。战争尚未流血,还没有毁了他的热忱。香港没打过仗,连割让了香港的鸦片战争也没波及过。炸弹落在附近。一个学生问他可能炸了哪里。卫兵不知道。

    过后半晌都没有声音,鸦雀无声。卫兵颓然坐倒在沙袋上。琵琶也坐在一个粗糙的褐色苎麻袋上,很像米袋,可是比较凉、比较重,时间越长越觉得凉觉得重。轻软冷冽的重量从她身上一点一滴拉开,开头还新鲜,渐渐潜入了大地深处,这是百无聊赖的战争中唯一的真实,并不比在报上看到的描述震撼。

    好容易解除警报。到了民防总部就像学校注册,人人写下姓名、科系、班级、宿舍名,分到一顶钢盔。

    有的男生说:“坐电车回去吧。”大队人马一哄而散。

    琵琶登上双层电车。电车摇摇摆摆,不改平日的悠然,铃声叮铃铃,连拱式老商店街的楼上洋台与车齐高,仍旧晾着衣服,仍旧摆着无处不可见的蓝磁棕榈和橡胶树盆栽。电车徐徐而行,琵琶也吊着一颗心。果不其然,堪堪过了两条街,空袭警报又呜呜地响了起来。电车停下。人人仓皇下车。她和一男一女躲进小巷里一户人家的门洞里。更多的人飞奔而来,挤得他们贴着老式的铜环黑叠门上。她越过层层的肩头望出去。冬天久未经水的头发与身体发出头皮屑的气味,还有日日夜夜穿了几个月不换的衣服外头的布料和内里的棉胎散发出微微的湿冷的味道。不知道有的人兴奋得说笑着什么,感觉这么地近,却完全听不懂,委实是异样。空荡荡的大街上只有电车文风不动,衬着日落的太阳显得很大。电车是个屋子骨架,漆着绿色,像条漂亮的虫,电车里是闪亮亮的锈红色,像西瓜子。电车上层沐浴在阳光下,壁上顶上的每一片板条都清清楚楚。一排排空座椅使人想起暑假的教室。阳光过处,红色窗台丝缎一般亮泽。我倒愿意住在里面,她想。像军营,夏天很热,可是还不错。飞机出现之前的那一刻像是某个漫长的浪费了的下午,有一种深深的平和。

    飞机蝇蝇的在顶上盘旋,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等着看牙的时候最好是看着窗外的一点,所以她继续看着电车。万一城里炸毁了,她要住在电车上。孜孜的声音直挫进脑袋和牙根里。轰的一声爆炸。

    “摸地②!摸地!”有个一脸爱吵架的黑眉青年用广东话大声喊着大家趴下,衬衫领子不扣。随便一群广东人里约摸就能看见这么一个人。

    每个人都辛苦地挪出位子来蹲下。

    “低一点!低一点!”发号施令的青年又喊道。

    琵琶缩头闭眼,想把整个人都缩进钢盔里。金属的嗡嗡声钻得她牙根也酸。蓦然间,钻子一个打滑,脱了轨,擦上了磁器和神经,吱吱的刺耳。飞机发狂似的从高空斜斜俯冲而下,摩擦一条生锈的轨道。

    轰隆一声!紧接着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可能是说好险,总带着笑意。她和香港人是那么陌生,现在却要同生共死。

    “摸地!摸地!”

    轰隆!

    “摸地!摸地!”

    轰天震的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阒黑的真空中人体不再挤挨着她。她害怕去感觉,唯恐发现她不存在了。要是睁开眼,会发现眼睛早已睁开,只是盲了。痛苦会爆裂,洒她一身,因为断了手脚。让它睡,别惊扰了它。她等候着,绵绵无尽的黑暗空间一一走过。末了,她徐徐从钢盔下抬头看,检查全身,找回每一处肢体。其他人也骚动了起来。对街传来喧嚷。

    “落在另一边上。就在对过。”两句话口耳相传,“好大的一个洞,就在对过。”

    两人抬着一个男人过来,一个架着他的腋窝,一个抬他的腿。

    “受伤了。”躲在门洞里的人说,“有人受了伤了,伤了腿。”

    “应该送他进屋里。”刚才喊着要人摸地的急公好义的青年道。

    众人纷纷让道给他去那户铜环叠门的人家拍门。

    “开门,”他喊,“开门。有人受了伤在这里。”

    伤者送过来了,似乎不惯这样的注目。年青的脸歉然笑着。琵琶未免惊异,这样子的时候他还不脱中国人的礼貌。她没看见他的腿,也许是她看得不够仔细。

    “开门啊!”好几个人帮着拍门叫门。

    “嗐,怎么不开门啊?”急公好义的青年恼火地说,“这些人。真没人心。喂,开门啊,有人受伤了。”

    “他们怕打劫。”有个人说。

    好容易门才开了一条缝。先是跟一个拖着辫子的老妈子一番口舌,再换老妈子同不见人影的主人请示,听起来也像是吵嘴,末了老妈子趿着木屐让开了,让两个人抬着伤者进了小院。琵琶瞧见一排架上搁了许多的蓝磁盆的棕榈和橡胶树,但只够看一眼,门又关上了。

    轰炸换了地方。琵琶搭同一班电车回家。在斜坡路上走着,她猛地想到都差点炸死了,也没有谁可告诉。比比走了。非仅是香港,而是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在乎?有幸不死的话,她倒愿告诉她的老阿妈。她回乡下之后就没了消息,琵琶也没写信,觉得亏负了她,没能帮上她的忙。将来她会告诉珊瑚姑姑,不过姑姑就算知道她差点炸死了,也不会当桩事。比比倒是会想念她的,可是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一样。

    她在门口告诉了多明尼克嬷嬷,“回来路上一个炸弹就掉在对街。”

    “啧啧。”多明尼克嬷嬷道,紧蹙的眉下两眼往上抬,“嗳,什么时候发口粮啊?”

    “不知道。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

    “莲叶走了。”

    “喔?她走了?”

    “是啊,童先生来把她接走了。”

    我们可真不愧是外地人,琵琶心里想。我、宝拉、莲叶,尽自不同却都是大陆来的,没有一个想牵连进战争里。莲叶就连走也走得拐弯抹角。我喊她的时候她还在。说要去注册,可能已经打电话给童先生要他来接了。宝拉加入志愿军是为了学籍。就只有我一个笨蛋是非自愿的志愿军。

    她到大学图书馆报到,本地民防总部由化学教授林先生主持。是个瘦小活泼的广东人,在空荡宽敞的阅览室一隅设了张小课桌,一根指头啄着打字机。

    “你是沈小姐。”他以英语说,一面参阅备忘录,“好,你会不会打字?”

    “不会,可是我写字很快,笔记记得很好。”她急切地自荐着。

    他摇摇头,“啧,可惜。我要个秘书,他们跟我推荐你,因为只有你是女孩子,室内工作比较安全,总比在外头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救人要强。其实我最需要的是打字员。”

    他伸手按住电话,却没拿起来。两根指头在桌上敲。

    “真是为难。”他半对自己半对琵琶咕哝道。

    她心平气和等着,决心不介意他那种使人难堪的苦恼。

    “你完全不会打字?用一根手指也不行?”

    “不行,而且打得很慢。我宁可写字。”

    他没言语,低头又回去打字。打完了一张纸之后,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支铅笔、一只闹钟。

    “每页都做上栏位,记下每次轰炸、空袭警报、解除警报的时间。”

    她不懂为什么。难道日本人这么笨,明天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等着敌机来袭,她在图书馆架上浏览。运气真好,分派到这里,像孩子进了糕饼店。图书馆靠宿舍也近。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找到一本十七世纪的中国小说,心里一跳,她一直都想再读一遍。这本小说不算有名,当初丢在父亲的房子里,此后别处见不着。商务印书馆发行了一套四册的新版本,她自己掏钱买了一套。很大方的把一、二册给了弟弟,自己留下三、四册。她始终良心不安,没能为弟弟多做点事,喜欢记得少数对他好的几次。她其实也不介意从中间看。在众多小院里摸索,逐渐辨认出隐隐绰绰的脸孔。有时她对某个人物形成了一个看法,看了前两册才发觉是错的,她只觉欣喜,能重新认识这个人物。再自始至终以新的喜悦体验一次。这时见到这本书有如他乡遇故知。一开始她就站在架前读,读着读着胆子大了,带到桌边来读,练习簿与铅笔搁在右手边,枕戈待旦。她一口气读完了第一册,头也不抬。小说内容已经半生不熟,正好温故知新。

    空袭警报响了,又吼又喘。

    “你可以下楼去。”林先生道,“先把时间记下。”

    “我要留在这里。”她道。

    “好吧,其实用不着,大家都下去了。我在这儿是要接电话。”

    她留下了,却忘了把时间记下。

    晌午,有个腼腆娇小的戴眼镜的女人为林先生送午饭,装在网袋里,盘子罩着,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捧着一个小铝锅。

    “这是内人。”他说,“沈小姐是来帮忙的。”

    林太太向她点头,清出课桌上一块地方。老妈子布好匙箸,帮他添饭。

    “你吃过了?”他问他太太道。

    “吃过了。”

    “你不用跑这一趟。”他压低了声音,微锁着眉头,眼睛看着地下,拿起了筷子。

    她含怒看了他一眼。他不做声了。林太太让他一个人吃饭,过来找琵琶闲谈,先讲广东话,又换成流利的国语。等林先生吃完了饭,她帮着老妈子收拾。

    五点零五分,他告诉琵琶可以下班了。她走着斜坡路到宿舍,小径在松树、杜鹃、木槿丛间迂回,路上坑洞极多。炮弹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偶尔嘶嘶叫着落在左右两边的沥青道上。可是她只知仓皇赶路,一个炮弹也不看见。她在充斥着声响的世界里攀爬。别的都不存在,唯有声响,排开声响穿过去就和排开杂树丛穿过去一样难。她只看见笔直的前方,乱蓬蓬的黄草,小径在这里接上了马路。一踏上平坦的路面,呼吸就轻松了。马路上并没有飞来飞去的流弹网。第二天早上仍是一样,在“吱呦呃呃……”中她一路奔下山,抓紧了瑟雷斯丁嬷嬷做的三明治午餐。下午回去情形依旧。真像是某个热带国家的土著职员,必须穿过蟠结错杂的丛林方能到达上班的地方。差事倒是愉快,就是上班途中不太顺利。

    有一天林太太与老妈子合而为一。琵琶又看了一眼。没错,是林太太穿着老妈子的衣服。

    “阿金呢?”林先生问道。

    “在家里看家。”

    “嗳呀,怎么不让她来?我要你别来了。受伤了可怎么好,就你一个人。”

    她一言不发,摆好了饭菜。又在琵琶身旁坐下来,解释为什么这身打扮,显然也有些难为情。

    “现在大家都跟老妈子借衣服穿。”她低声道。

    “是怕日本人来?”琵琶也低了低声音,心中闪过恐怖与认知,古老的战争故事都活了过来。

    “还不止。日本人还没来,趁火打劫的倒先乱起来了。黑衫。”每说一句就微点下头,她撮起来的小嘴似乎限制住,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黑衫”是广东话,指的是地痞流氓。琵琶本来以为广东人都爱穿黑的,原来竟是地痞流氓的标帜。

    “真的?你觉得很快就会有人洗劫了?”

    “谁知道?商店全都关了,就怕打劫。连米都买不到了。”

    “这么快?”

    林太太掉过了脸。她打击了民防总部的士气。她好似总会落入这类的谈话陷阱。觉得有解释的必要又勾引出另一个解释的必要。

    “不知道怎么回事,坐在家里等,家里又没有男人,实在怕人。林先生就是傻。”她淡淡笑道,透着妻子的贬抑,“他其实不犯着接这个位子的。”

    “是大学堂要求他接的吗?”

    “现在当然是需要壮丁,可是我们又不是英国公民。中文系里就没有人做战争工作。偏是他,”她下巴一抬,朝林先生动了动,做出冷笑的神气,“日本人一定要打,在哪里打都一样。”

    “好了。”林先生对着太太皱眉,火速吃完了饭。“可以回去了。待在家里,别又出来了。”

    “什么时候发口粮?”多明尼克嬷嬷问琵琶。

    “快了。”

    “院长要我们关闭宿舍,尽快回修道院去。”

    “听说要给志愿工煮大锅饭,还许要筹备一阵子。”

    “我跟你说。”多明尼克嬷嬷把嗓子放低了,又带着神秘的神气,像藏了什么好东西单给你一个人,“到循道会去,就在山脚下,上班方便得多。”

    “我不能跑去白住啊。”修女的意思难道是免费的?

    “可以,就跟他们说你是大学生,家不在这儿。安洁琳也在那儿。”

    “是吗?”

    “是啊。到循道会去找穆尔黑德小姐,她会收容你的。”

    去了就成了受施舍的案主,琵琶心里想。等他们要我走,我还能上哪儿去?

    “我们的行李呢?”

    “暂时先存放在这儿。花王会留下来看房子。”

    “我先到循道会问问。”

    穆尔黑德小姐很干脆,说可以住,却不供三餐。琵琶再三保证大学会提供三餐,当天就搬了进去,只带了仅存的几片饼干。头两天安洁琳对她很不自然,毕竟她从宿舍搬出来的理由是生了病。琵琶一个人住一间房,安洁琳与一个尤小姐同住,有人照应。尤小姐五十来岁,是个瘦小的教员,带着职业基督徒的亲切。她是厦门人,与安洁琳是同乡,安洁琳是福建移民。

    “要不是尤小姐,我都吓死了。”安洁琳同琵琶说,“她对我真好。像这种时候,有个人什么都知道,你也安心得多。尤小姐——见过世面。”她喃喃说完,忙忙别过了脸。

    琵琶一听就明白了,尤小姐又跟她说了更多的凌辱强暴的事,吓坏了她。可是尤小姐尽管淡淡的,显然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安洁琳,不让她受日本人的折磨。琵琶搬进去的头一天就到她们房间去打探消息。尤小姐坐着织什么,只偶尔说句话看一眼,对安洁琳显然有慈母的感情。看见琵琶进门,她只闪了闪笑脸,便冷冷的。琵琶也没敢多坐便狼狈离开。她很快就明了在这栋老旧的屋子里人人都保持距离。她始终弄不清谁住在这里,住了多少人。多半是教会的全体人员或难民,当然没有男人。中国的宿舍不像这里安静。没有人使用厨房,总是清锅冷灶的。现在限制用水,每天供水几个钟头,细流一样,可是没有人为用水争吵。人人都关在房间里。唯恐有了交情,贴隔壁出了事,像炸伤了、挨饿、急病,要袖手不管会不好意思。基督徒讲博爱,让他们多了几层顾虑。穆尔黑德小姐从不上楼来,琵琶在走道上碰见过她几次。她身量高,鼠灰色头发,神情望之俨然,使人不敢亲近。说句“早安,穆尔黑德小姐”琵琶便低敛眼睛,匆匆走过,露出淡淡的笑容,以示尊重她这个主人。和善慈祥的同时又要划下界线,真是奇窘。琵琶恨不得能跟她说不犯着。她不是教友还能住在这里,已经是十分厚待她了。

    循道会的浴室是一个幽暗的小房间,只装有一只水龙头和灰色水门汀落地浅缸。有天下午琵琶刚回来,拿漱盂接水来洗袜子,为了省水。安洁琳闯了进来。

    “嘿,你听说了没有,布雷斯代先生死了。他不是教过你?”

    “布雷斯代先生?死了?”琵琶惊声喊道。

    “是啊,打死了。”

    “打仗打死的?”

    “不是,他正走路回学校,站哨的卫兵问他口令,他没作声,卫兵就开枪了。”

    琵琶知道真是这样,还是忍不住抗辩:“怎么会呢?他怎么会没听见?”

    “一定是在想事情。”

    两人目瞪口呆看着彼此。

    琵琶自言自语道:“不管有没有上帝,不管你是谁,停止考试就行了,不用把老师也杀掉。”

    安洁琳走后,她继续洗袜子,然后抽噎起来,但是就像这自来水龙头,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几点痛泪。布雷斯代先生走回学校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战争吗?他倒许不像她一样讨厌近代史,可是历史却潮涌上来,包围住他,切断了退路,他的书、古董、男厨子、孤立在滔滔的海湾的白屋子,都够不着了。死还不行,还得让他死得像笨蛋?起码让他死在战场上。即使他不信这些,他究竟是英国人。

    现在他不会知道她的功课落后了。真不知道吗?他的脸孔立时浮现心头。他在课堂上提问,跳过她,让别的同学有机会作答,一个个点名,末了放弃了,认命地说:“沈小姐?”但琵琶也同别人一样笑着摇头。他磁器般的蓝眼睛跳入了懊恼的神气,厉声喊下一个名字。他知道。即便是现在,她半闪拒这个想法,冰冷狭长得像条鱼的影子,他也知道。她大声质问自己:他知不知道有什么相干?她总算知道了什么是死亡,所有的关系都归零了、虚无了。两个人才能发生关系。现在只剩她这一边迷了路,落了单。

    她回房去,将袜子挂在椅背上。天色就要黑下来了。没有电灯,每天都结束得很缓慢、很不吉利。日本人像养成了习惯,每到这个时辰就开始轰炸。又来了。她坐在半黑暗中,耳朵不听。

    砰!声音很响,并不是最响的一次,像是捂住了。她突然在椅子上动了,吓得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什么冰凉凉的东西碰在她后腰上,是一只湿袜子。有什么骚动,屋里某处微微地喧嚷。她站到楼梯口去。安洁琳在底下同老妈子说话。

    “安洁琳,怎么了?”

    “我们被击中了。”

    “击中了哪儿?”

    “说是屋檐削掉了一个角。”

    几个女人下楼来,竞相说着她们房间那边的情形,七嘴八舌询问老妈子。

    “还是楼下安全点。”尤小姐道。

    琵琶跟着大家躲到漆黑的客室里。默默围绕油布面餐桌而坐,举行降灵会似的。琵琶一个人又出去,坐在楼梯上。

    门铃响了。

    “边个?谁啊?”老妈子贴着门喊,开了一条缝,看了一会儿,转头高喊:“吴小姐,你哥哥来了。”

    安洁琳从客室出来。她哥哥就站在门边。两人长得很像,他比较结实,年近三十。

    “快跟我来,这里危险。”他说。

    “上哪儿去?”

    “到我那里。”

    “要过夜吗?”

    “看情况再说。”

    “他们不准的。”

    “不要紧,走就是了。什么也别带。”

    “琵琶,要不要一块去?”

    安洁琳的哥哥朝琵琶点头,“一块来吧。”

    琵琶只迟疑了一秒钟。能走算运气好。

    “不用带什么,外头不冷。”他说。

    “不远,就在附近。”安洁琳说。

    “那里是男生宿舍最矮的地方。”他说。

    三人齐步走,山坡路两旁的草木郁郁森森的。大树上下遍缀着车轮大小的朱红色圣诞红,扁平的艳红很不真实,瞪着灰灰的黄昏。马路开始往上斜坡。偏在这时候,炮弹来了,悠然划着长长的弧,“吱哟呃呃呃”一声长叫。锥耳朵的高音像放大了的蚊蝇嗡嗡声,是钢铁链的假嗓,打算唱个通宵,还在最想不到的地方陡然降几阶,猝然停止。安洁琳的哥哥一手拉住两个女孩的手,跑了起来。琵琶想要笑道:“快转回去吧。”只是现在连转头说话都顾不上。可是她脸上的笑意却定在那儿了,要保持笑脸太吃力,抹掉笑容更吃力。三人在颠簸的旧沥青路上疾奔。真像是顶着风爬山,身上却不着片缕,赤裸裸、软嫩嫩的,要在隐形飞虫的交叉密网中杀出条生路,网子厚得像密密层层的枝桠鞭打着身体。我是怎么跑上来的?琵琶也纳罕。

    小径爬升,两边的山坡也陡地往下掉。山上的天色倒像白昼,她越发觉得暴露,又冷,又喘不过气来。然后手上一扯,她往下就倒。三人险些带累着彼此跌下山,安洁琳蹲在地上同哥哥讲福建话。别省份的人都管福建方言叫“鸟语”。她那连珠炮似的叽叽喳喳更让此时此刻添了不真实性。琵琶木木地立在一旁,听见安洁琳掉过头来喊:

    “帮我把他拉上来。”

    他的身体很沉,又呻吟得厉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抓他而不弄痛他。琵琶努力扶他站起来,却像是做了场梦,意识倒极敏锐,知道自己的身体像是朝四面八方扩展开去,捕捉每一个弹片,软绵绵的等待着。她极力伸展去拦下炮弹,是微光中软软的扇贝墙,有些地方稀薄成一张肉网,一场雾,每一个金属飞过就招展波动。现在换她们两个女生搀扶着他,将他夹在中间走。她的身体一边紧挨着他,享受着安全感,暖意像麻药一样弥漫开来。身体的其他各部都清醒着,等待着穿孔刺伤,被浇上一盆冰水,像在打针前先用酒精擦过。

    三个人趔趔趄趄地前进。小径转弯,地势平了,穿过草坪,两边长满灌木丛。炮弹仍是追着他们,“吱哟呃呃呃……”琵琶钉着地下看,怕在渐浓的夜色中绊倒,又得再费劲把安洁琳的哥哥扶起来。好容易走到了红砖大门前,一步一顿上了台阶,到了回廊上。

    “有人在吗?”琵琶高声喊道。

    屋里黑魆魆的。她腾不出手来开纱门,于是又喊:

    “这儿有人受了伤!”

    话声甫落,安洁琳哭了起来,又和哥哥讲福建话。一个学生出来了,接着出来了更多人,把她哥哥扶了进去,在餐桌上铺了床毯子,让他躺下。打了许多通电话才找到一辆车,将他送到玛丽皇后医院去。一个钟头之后汽车才来。安洁琳陪着他。琵琶自个回家,那时轰炸也结束了。

    当晚安洁琳没回来,也是在意料之中,开战后就很难叫得到车,公共汽车也挤不上。第二天早上琵琶回到自己的空袭里,她应该记下时间,与古代的钦天监官员记载地震一样,而在大理石面的图书馆中文区,方圆几里几乎是一样地漂亮荒僻,却不太可能像老北京的皇家天文台。她坐在林先生斜对面,读她的十七世纪小说,希望能在死前读完。砰!震天的一声响,像是击中了房子。地板都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碍于礼貌,她尽责地抬头看。林先生文风不动,凝神细听屋顶平台上的守卫传来的微弱吵嚷。其他男生正朝上吆喝。

    他站了起来,琵琶也尽责地跟着他出去到楼梯口上。

    “怎么回事?”他朝着在穿堂乱转的男生喊道。

    “不知道。”有一个说,“我从外头往上喊,看不出上头怎么了。”

    林先生拾级登上往屋顶的楼梯,走了一半。

    “出了什么事?”他朝上喊道,“有没有人受伤?”

    海峡殖民地的英语口音断断续续吼了起来。

    “好。”林先生也喊回去,咧齿而笑,“大家都没事吧?防空炮呢?……就这样?好。”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说屋顶有防空炮,难怪炸弹和炮弹越落越近。又来了,啪哒哒哒哒,先前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原来是防空炮,可惜没用处,只像布篷被风吹得乱响。她满腔的恼怒,气得想哭。防空炮什么也打不着,只招苍蝇似的招来飞机。像在梦里,她戴上一顶帽子,却变成了马蜂窝。香港的人都得冒生命危险,可是这也太不公平了。真像你福大命大,逃过了一次两次,正觉得自己有神功护体,下一瞬一个不留神就让老天爷收走了。还死在最不适合死亡的地方,飘送着书香的阳光灿烂的大屋子,使她想起了北方的家与上海的家。那些年的阳光包裹住她,免于伤害。

    “时间记下来了吗?”林先生在回房间的时候问。

    “嗳呀,我忘了。”琵琶心虚地说。

    他伸手去拿铅笔和练习簿,“你一定得记得。每次听见空袭警报,就得把时间记下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响的?半个钟头前吗?”他看着时钟,钟停了。她忘了上发条。

    林先生不作声,半晌方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

    “你的意思是当常备的防空员?”

    “是啊。”眉下的眼睛往上抬,表情快活。

    “我可以试试。”她满怀希望地说,想着终于能逃开防空炮了。

    “你这地区熟不熟?”

    “不熟。”

    “要是迷路了可以找人问路。”

    “我不会讲广东话。”

    换工作的事他也就不提了。

    砰!声音像擂动大铁桶,与宿舍头几天的轰炸声两样。砰!砰!重重的左右两拳,刻意痛打柔软的大地,又像是没人注意给惹恼了,狠狠拣着要害下手,砰的一声!地板都震动,她却不动。死亡,不再存在,究竟是什么?就个人的自我来看,委实很难想像。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失去生命,她失去的是什么?也许是活下去的机会吧。可是活下去的机会不等于生命。生命没有近似的东西。小时候她想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变作叫化子也不要紧,变作猪难逃一刀也无所谓,总也有时候是美貌阔气的。是她懂得了生趣,上瘾了?还是仅仅是盲目的贪婪?她真正活过吗?太多的事情总是不请自来,没有她特别称心的,也不是她自寻来的。尚未长大成人的人多半就是这么不幸?太多事情,却又一无所有。

    林先生停手不啄打字机了,转过脸来翻开练习簿。

    “几点解除的警报?”他看看手表,大声判断,潦草记下:“现在是四点十一。过了五分钟,应该是四点零六。”

    * * *

    ①香港地名,英文原名是Happy Valley,中文名为“跑马地”,坟场的正式名称则为“跑马地坟场”。

    ②广东话是“踎地!踎地!”琵琶不懂,以为是“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