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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心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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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些话,她已经来不及说出口,铺天盖地的睡意袭来,入梦之前,惟有听到他一声吟唱:“最是人间留不住……”

    梦里回到了两年前的那场婚礼,她凤冠霞帔嫁入世子府,繁文缛节一闪而过,最后定格在红烛高照的新房中。

    可是,或许是酒太醇厚,或许是曲太动听,尽管她有很多想问,却鬼使神差的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的听着,朱颜之酒杯杯入喉,窗外仿若有雪花喑哑落地,转瞬化为流光。

    慕容七到底有些不忍,正色道:“你将班惟栀放回去,卫棘没有了顾忌,怕是很快就会攻城。这种时候还在喝酒,你是打算不战而败了吗?”

    晕过去之前,她还不忘牢牢的抓住他的手。

    世事那么难料,路途那么曲折,幸好,她回了头,幸好,他依旧在。

    “阿澈……”救命!可是她的声音透过灼伤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少女的脸上满是泪痕,眸色却仿佛染上了北国的霜雪,决绝凶狠,冷得碜人。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他却只是看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日在北宫昙华府上,多情温软的目光,似笑非笑的唇角,从容而魅惑。

    “这里的老板是江南人士,早年来漠北之后便不曾回去。因为太过思念家乡,所以用来自江南的青梅和蔷薇膏酿了这种酒,这是他记忆中家乡的味道。”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边的木窗,将灯笼提到窗前,“嫣然,你看。”

    她停下马,朗声道:“我已经来了,你可以让惜影帝姬离开了。

    好刺眼!她眨了眨眼,想对他风情万种的笑一笑,眼泪却止不住掉落,一滴一滴,还没落到地上就被热气灼去形迹。

    班惟栀却并没有立刻走过来,她转过身,朝着身后的男子说了一句什么,声音低如耳语,慕容七听不清,但凤渊的回答她却听到了,他说:“从未。”

    凤渊的脸自摇晃的流苏下一点点出现,优美的下颌,浅淡的唇色,杏眸微眯,笑意多情,他伸出手来抚她的脸,说道:“嫣然,如果我什么都不求了,什么都不要了,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三下五除二的扯掉披帛,撕开华丽的绣花,她挽起袖子,从角落里找了一只绣凳,照着窗户便砸了过去。

    她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正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穿过不断坍塌的屋梁和摇摇欲坠的门洞,如天神般出现在她面前。

    她揉了揉眼睛,眼前却一片颠倒混沌的景致。这样的时候,他居然还给她下药,此人果然厚颜无耻至极,而她,居然会为他的处境而不忍,以为事到如今终归可以信他一回,她也真是愚蠢至极。

    慕容七做了一个梦。

    如果她被烧得面目全非,阿澈还能不能认出她来?她才刚刚答应要嫁给他,却这么食言了,他是生气多些,还是伤心多些?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会不会忘记她——不行不行!他要是敢忘记她,她就变成厉鬼,每天每夜的纠缠他……

    她还记得那天,新房中冷冷清清,无人来贺,新郎更是不知所踪,她把桌上的糕点和美酒一扫而空之后,裹着被子美美的睡了一觉。

    不甘心!她还这么如花似玉,她还没和心爱的人成亲生孩子,她不想死啊!

    喜服腾起烈焰,可他却不闪不避,蛊惑着她:“跟我走吧,嫣然,跟我走吧。”

    凤渊并未说话,只是将手中提灯挂上身边小楼的窗棂,模糊的灯光中,她看到他伸手在班惟栀的身上拍打了几下,解开了穴道。

    黑陶酒盏中的酒浆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淡淡的瑰红,慕容七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却久久未曾举杯。凤渊轻笑一声,拿起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道:“事到如今,你还是怕我会害你?”

    ——百鸟朝凤,这是母仪天下的女子才有资格穿上的衣裙!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徒劳的挥舞手臂挡开火星,直到连绝望都变得恍惚,脑袋里就像塞满了灰,连身子都化成了灰,她虚脱的半跪在地上,火光中仿佛又出现了梦境里那个寸寸成灰的凤渊,他的笑意温柔而阴森,他说:“都化成了灰,我们就再也分不开了。”

    ”

    他这么做,难道是觉得她变成了鬼就会心甘情愿的跟着他君临天下,还是觉得自己这一战必死无疑所以想和她同归于尽?他那些诡谲的心思她无暇多猜,衣服倒是挺好看的,想必也是价值不菲,可她此时只觉得累赘,行动不便不说,那些孔雀翎和曳地的裙裾还很容易引火上身。

    不,不对!这不是幻听!

    他带着她拐过街角,敲了敲一家酒肆紧闭的门扉。只是城中骤乱,店家早已不知去向。他也不客气,手掌一拂,门板四散裂开,遂提灯而入,熟门熟路的在柜台后取出一只古朴的陶瓶,甚至还不忘放上一锭金子。

    听到这话,他转头一笑:“怎么可能?”不等她说话,又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认为这样做值得,那便是道理。反正,再见不到你,大概就没机会了,我死了也不瞑目。”

    可是,那种让人窒息的灼|热并没有因为梦境的消失而消失。

    话音刚落,班惟栀便抬起手狠狠的打了他一巴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径直走到慕容七面前,冷声道:“下来,把马给我。”

    他顿时笑了,笑得杏眸弯弯:“那我便再多任性一会儿吧。”

    这话前半句还算正经,后半句就变成了耍赖。他一手托腮,一手轻轻摩挲着杯沿,眼波流转望定了她,目光温柔甜蜜,真真假假,难以捉摸。她怔了片刻,伸手扶额:“人总是要死的,可如今两军对垒的时刻,你这话说得也真够任性的。”

    说着他又将酒杯斟满,径自望着窗外朦胧的园景漫声吟唱起来。

    她既无法摇头也无法点头,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朝她俯下身,身后满室红烛,刹那间化作烈烈火焰,火苗缭绕席卷,如洪荒巨兽,吞噬而来。

    她顺着灯光看去,隐隐约约的只见窗外有亭台假山,小桥流水,竟布置成了一个小巧精致的江南园林。能在漠北之地建成这样一处景致,这位老板的思乡之情也算是大手笔了。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没头没脑的走几步便迷失了方向,环顾四周,皆是乱窜的火舌,火海浓烈,完全没有出路。她的眼睛被熏得模糊,喉咙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烟灰,她能闻到发梢被烈焰炙烤的焦糊味,心跳剧烈如鼓,前所未有的恐惧渐渐涌上心头。她有些绝望的想,自己养了二十年的命今天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达达的马蹄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清晰,带着空旷的回声,一步步踩过吊桥厚实的木板,踩过城门下巨大的青石。不远处的长街上亮起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方才还站在城墙之上的两人,如今已在灯下静候,宛如两尊塑像。

    完了,真的快死了,她居然幻听了。

    火焰轰然将他笼罩,完美无瑕的容貌转眼化作满脸可怖的伤痕,如同她初次见到他时的模样。可是他还是没有离开,只管伸出手来拥抱她,他身上的火烧上了她的身体肤发,滚烫得刺痛,她却只能徒劳的看着他在她面前一寸寸化作灰烬,那灰烬中却还是声声不断:“嫣然……跟我走吧……”

    她猛然坐起,却发现自己身处的这间陌生卧房竟然已经被大火包围,虽然室内暂时没有起火,但滚烫的空气里满是焦糊的味道,窗外窜起的鲜红火苗如同一条条吐着鲜红舌信的巨蛇,随时都会破窗而入。

    慕容七突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样子,虽娇纵任性却也明媚动人。可从今往后,自她转身开始,那样无忧无虑的班惟栀,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他弯下腰将她拦腰抱起,浸湿的袍子将她连头带脸的盖住,一个字都来不及说,便又冲进了火海。

    醒来以后,她一定要告诉他,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突然一点也不怕死了。她任意妄为了那么久,他纵容守护了那么久,她早已经离不开他,不管是生是死,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

    他慢条斯理的取下窗棂上的灯笼,轻道:“嫣然,陪我喝杯酒吧。”

    “七七!七七快回答我!”

    这就是凤渊的目的吗?千方百计的见她一面,只为了在无声无息中置她于死地。

    “我从小长在巨泽内宫,后来便去了大酉,江南乡间是否有青梅和蔷薇,从未知晓,本想着以后一定要去看看的。”他望着黑夜中的园景,静静道,“如今,恐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这是城中最好的酒,名唤'朱颜'。”他取下封盖,一阵馥郁的酒香顿时飘散开来。他径自取了两只杯子,在靠近内院的窗边坐下,将酒满上,这才朝她笑了笑:“过来坐,尝一尝。”

    她被他紧紧的抱在胸口,一臂之外的火焰肆虐,可她的整个世界却在这一方熟悉的温暖中沉淀安静。她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还有微微的颤抖——他在害怕,她知道,这个连死都不怕总是装冷酷的家伙,他在害怕,因为她。

    慕容七摇了摇头,轻轻啜了一口杯中酒,只觉得香气袭人,入口甘洌,不由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是好酒。”

    她战栗着尖叫起来,陡然而醒。

    她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调柔靡婉转,甚是好听,想来是江南的小曲儿。可她不明白,他好不容易用班惟栀换了她来,却只是与她喝酒聊天,既不谈战事,也不谈□□。究竟意欲何为?城外虎视眈眈的白朔骑兵,他又要如何应对?他是打算拿她做人质,还是会让她离开?

    梁柱的坍塌声让她很快回过神来,一跃而起,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想办法脱身逃命。可下了地,她才发现身上竟换了一身极为华丽的衣裙,上好的白色丝缎,触手冰凉水滑,却又厚重温润,裙摆上用各色丝线绣着花团锦簇,花丛中的飞鸟羽毛艳丽,栩栩如生。幽蓝的披帛如湖水般深邃,上面缀着上好的孔雀翎和宝石,绣成凤羽之形,环绕在肩上。

    渐渐的,竟觉得有些昏沉,似乎是酒意上涌,可等慕容七察觉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

    回想起梦中情形,她只觉得不寒而栗,他本是这么无情又残忍的人,那些温柔的耳语,动情的告白,到这一刻都变成毁天灭地的烈焰,尽化虚无。

    “七七!”

    她有些得意,很想嘲笑他几句,然而攒紧了他胸口的衣衫,眼泪却更加汹涌——真的,这并不是幻觉,他是真的!他在漫天烈焰中找到了迷失的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倒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耳边火焰的喧嚣被杂乱的脚步声代替,灼|热窒闷的气息也变得冰凉舒畅,她听到他低喊着她的名字,嘴唇落在她的额角和脸颊上,她很想说快别亲了都被烤得半熟了一定不怎么好看,可是连呛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她终于很不争气的晕了过去。

    也许很久以后她才会明白,凤渊的绝情,才是对她最大的温柔。

    梦里还是那对龙凤喜烛,烛火却恍恍惚惚的,自那恍惚中,她隐约见到面前站着一个修长人影,那人用一杆称尺缓缓挑起红色盖头,而她仿佛被绳索捆住,动不得,也喊不出。

    窗子一破,火苗立刻扑了进来,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烧着了桌椅,却也因此打开了一条通道。慕容七一把抡起床上的薄被,用力扑灭离自己最近的几团火,捂着口鼻便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