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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兩宋白話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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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唐以來,禪宗分出許多宗派,散佈各地。這種語錄的文體也跟著散佈各地。當時雖然也有許多和尚愛學時髦,愛做那不通的駢文和那半通的古文,如宋代的契嵩(1006——1072)做的《鐔津文集》(《大藏經露》十至十一);但大多數的大師說法講道的記錄,都是用白話的。這種文體到北宋時,更完備了。我們也舉宋代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克勤(圓悟禪師)

    ……知有此事,不從他得。所以道“靈從何來,聖從何起”。只如諸人現今身是父母血氣成就;若於中識得靈明妙性,則若凡若聖,覓你意根了不可得,便乃內無見聞覺知,外無山河大地。尋常著衣吃飯,更無奇特。所以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地獄,地獄自消滅”。方知有如是靈通,有如是自在。……雲門大師道:“你且東卜西卜,忽然卜著也不定。”若也打開自己庫藏,運出自己家財,拯濟一切;教無始妄想一時空索索地,豈不慶快?

    老僧往日為熱病所苦,死卻一日,現前路黑漫漫地,都不知何往。獲再蘇醒,遂驚駭生死事,便乃發心行腳,訪尋有道知識,體究此事。初到大溈,參真如和尚,終日面壁默坐,將古人公案翻覆看。及一年許,忽有個省處。然只是認得個昭昭靈靈,驢前馬後,只向四大身中作個動用。若被人拶著,一似無見處;只為解脫坑埋,卻禪道滿肚,於佛法上看即有,於世法上看即無。後到白雲老師處,被他云“你總無見處”,自此全無咬嚼分,遂煩悶辭去。心中疑情終不能安樂。又上白雲,再參先師,便令作侍者。一日忽有官員問道次,先師云,“官人,你不見小豔詩道,‘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官人卻未曉,老僧聽得,忽然打破漆桶,向腳跟下親見得了,元不由別人。方信乾坤之內,宇宙之間,中有一寶秘在形山,以至諸佛出世,祖師西來,只教人明此一件事。若也未知,只管作知作解,瞠眉努目,元不知只是捏目生華,簷枷過狀,何曾得自在安樂?……若實到此,便能提唱大因緣,建立法幢,與一切人抽釘拔楔,解黏去縛。如是,揭千人萬人,如金翅鳥入海,直取龍吞;如諸菩薩入生死海中撈摝眾生,放在菩提岸上:方可一舉一切舉,一了一切了。有時一喝如金剛玉寶劍,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方可殺活自由,佈置臨時,謂之“我為法王,於法自在。”

    諸人既是挑囊負缽、遍參知識,懷中自有無價之寶,方向這裡參學。先師常云,“莫學琉璃瓶子禪,輕輕被人觸著,便百雜碎。參時須參皮殼漏子禪,任是向高峰頂上撲下,亦無傷損。劫火洞然,我此不壞。”若是作家本分漢,遇著咬豬狗底手腳,放下複子靠將去。十年二十年,管取打成一片。……萬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撈摝始方知!(《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十三)

    宗杲(大慧禪師)

    妙喜(宗杲的庵名妙喜,故自稱如此。)自十七歲便疑著此事,恰恰參十七年,方得休歇。未得已前,常自思維:“我今已幾歲,不知我未托生來南閻浮提時從什麼處來。心頭黑似漆,並不知來處。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我百年後死時,卻向什麼處去。心頭依舊黑漫漫地,不知去處。即不知去處,即是‘死大’。謂之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你諸人還曾恁麼疑著麼?現今坐立儼然,孤明歷歷地,說法聽法,賓主交參。妙喜簸兩片皮,牙齒敲磕,臍輪下鼓起粥飯氣,口裡忉忉怛怛,在這裡說。說者是聲。此聲普在諸人髑髏裡,諸人髑髏同在妙喜聲中。這個境界,他日死了,卻向甚處安著?既不知安著處,則撞入驢胎馬腹亦不知,生快樂天官亦不知。禪和子尋常於經論上收拾得底,問著無有不知者;士大夫向九經十七史上學得底,問著亦無有不知者。離卻文字,絕卻思惟,問他自家屋裡事,十個有五雙不知。他人家事卻如得如此分曉!如是,則空來世上打一遭,將來隨業受報,畢竟不知自家本命元辰落腳處,可不悲哉!所以古人到這裡,如救頭然,尋師決擇,要得心地開通,不疑生死。……趙州和尚有時云,“未出家,被菩提使;出家後,使得菩提。汝諸人被十二時使,老僧使得十二時。”又云,“佛之一字,吾不喜聞。”佛之一字尚不喜聞,達磨灼然是甚老臊胡!十地菩薩是擔糞漢!等妙二覺是破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驢橛!十二分教是鬼神薄拭瘡膿紙!四果三賢初心十地是守古塚鬼!你既不到這個田地,是事理會不得也。學人粗走大步,便把一句子禪,要只對人。且不是這個道理。所以妙喜室中當問禪和子:“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不得下語,不得無語,不得思量,不得卜度,不得拂袖便行。一切總不得。你便奪卻竹篦;我且許你奪卻,我喚作拳頭則觸,不喚作拳頭則背,你又如何奪?更饒你道個“請和尚放下著”,我且放下著。我喚露柱則觸,不喚作露柱則背,你又如何奪?我喚作山河大地則觸,不喚作山河大地則背,你又如何奪?……我真個要你納物事,你無從所出,便須討死路去也。或投河赴火,拼得命,方始死得。死了卻緩緩地再活起來。喚你作菩薩,便歡喜;喚你作賊漢,便惡發:依前只是舊時人。(《語錄》卷十六,《大藏》騰八,頁七二)

    宗杲集子裡還有許多白話的信劄,也是極好的。我且舉他答呂隆禮的一篇中的一段:

    令兄居仁兩得書,為此事甚忙。然亦當著忙:年已六十,從官又做了。更待如何?若不早著忙,臘月三十日如何打疊得辦?……措大家一生鑽故紙,是事要知,博覽群書,高談闊論: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莊子又如何?古今治亂又如何?被這些言語使得來七顛八倒。諸子百家才聞人舉著一字,便成卷念將去,以一事不知為恥。及乎問著他自家屋裡事,並無一人知者!可謂“終日數他寶,自無半錢分”,空來世上打一遭!……士大夫讀得書多底,無明多;讀得書少底,無明少。做得官小底,人我小;做得官大底,人我大。自道我聰明靈利,及乎臨秋毫利害,聰明也不見,靈利也不見,平生所讀底書,一字也使不著。蓋從“上大人,丘一己”時,便錯了也。(同書,頁一〇一)

    我們看了這種絕妙的白話,再來看程頤、尹焞等人的儒家語錄,便覺得儒家的語錄,除了後來陸、王一派的少數人之外,遠比不上禪門的語錄。因此,我們不舉儒家的例了。

    白話語錄的大功用有兩層:一是使白話成為寫定的文字,一是寫定時把從前種種寫不出來的字都漸漸的有了公認的假借字了。從此以後,白話的韻文與散文兩方面都有了寫定的文字了;白話的發展,誰也擋不住了,什麼壓力都壓不住了。

    宗杲和尚死時,已是南宋孝宗元年了(1163)。禪宗的語錄仍舊繼續用白話。但後來的禪宗便沒有什麼創造的大人物了。以後禪宗的文學因襲的多,創作的少,在文學史上不能占什麼重要地位了。但南宋是道學發達的時代。朱熹與陸九淵兩大派同時並起,使中國近世哲學開一個很熱鬧的時代。朱熹與陸九淵都是古文的好手,但他們講學的語錄很有許多很好的白話文。這一個時代的白話語錄很不少,但我們只能舉這兩人來作例。陸九淵(字子靜,金溪人,人稱象山先生,生1139,死1192)先死,故我們先舉他的白話語錄:

    (1)今之論學者,只務添人底,自家只是減他底。此所以不同。

    (2)一夕步月,喟然而歎。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歎?”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遂自擔閣,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先生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莫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輝,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

    (3)大綱提掇來,細細理會去,如魚龍游於江海之中,沛然無礙。

    (4)大凡為學須要有所立。語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為流俗所移,乃為有立。須思量天之所以與我者是甚底?為復是要做“人”否?理會得這個明白,然後方可謂之學問。

    (5)“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舉頭天外望,無我這般人。”(此乃禪宗的詩。)今有難說處。不近前來底又有病,近前來的又有病。世俗情欲底人,病卻不妨;只指教他去彼就此。最是於道理中鶻突(即糊塗)不分明底人,難理會。某平生怕此等人。世俗之過卻不怕。

    (6)凡事莫如此滯滯泥泥。某平生於此有長,都不去著他事,凡事累自家一毫不得。每理會一事時,血脈骨髓都在自家手中;然我此中卻似個閑閒散散全不理會事底人,不陷事中。

    (7)學者須是打疊田地淨潔,然後令他奮發植立。若田地不淨潔,則奮發植立不得。……田地不淨潔,亦讀書不得。若讀書,則是假寇兵,資盜糧。

    (8)令人略有些氣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

    (9)士不可不弘毅。譬如一個擔子,盡力擔去,前面不奈何,卻住無怪。今自不近前,卻說道擔不起:豈有此理?

    (10)古人精神不閑用。不做則已,一做便不徒然,所以做得事成。須要一切蕩滌莫留一些,方得。

    (11)大世界不享,卻要占個小蹊小徑子;大人不做,卻要為小兒態!可惜!

    這種體裁與口氣都是臨濟宗的門風。我們看《象山語錄》裡最精采的話語都是白話的,就可以想見白話的功用了。朱熹(字元晦,婺源人,生1130,死1200)的語錄最多,我們也舉一些最精采的:

    (1)書不記,熟讀可記;義不精,細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無著力處。而今貪利祿而不貪道義,要作貴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須反復思量,究見病痛起處,勇猛奮躍,不復作此等人;一躍躍出,見得聖賢所說,千言萬語,都無一事不是實語,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積累功夫,迤邐向上去,大有事在。

    (2)直須抖擻精神,莫要昏鈍,如救火治病然,豈可悠悠歲月!

    (3)學問須是大進一番,方始有益。若能於一處大處攻得破,見那許多零碎只是這一個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當理會;但大處攻不破,縱零碎理會得些少,終不快活。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只緣他大處看得分曉。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個道理,學只要理會得這一個道理。這裡才通,則天理人欲義利公私善惡之辨,莫不皆通。

    (4)知得如此是病,卻便不如此是藥。若更問何由得如此,則是“騎驢覓驢”,只是一場閒話矣。……《傳燈錄》云,“參禪有二病:一是騎驢覓驢,一是騎驢不肯下。此病皆是難醫。若解下,方喚作道人。”又云,“不解即心是佛,真是騎驢覓驢。”

    (5)或問理會應變處。曰,今且當理會“常”,未要理會“變”。常底許多道理,未能理會得盡,如何便要理會變?聖賢說話,許多道理,平鋪在那裡;且要闊著心胸,平去看;通透後,自能應變。不是硬捉定一物,便要討常,便要討變。今也須如僧家行腳,接四方之賢士,察四方之事情,覽山川之形勢,觀古今興亡治亂得失之跡,這道理方見得周遍。“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不是塊然守定這物事,在一室閉戶獨坐,便了,便可以為聖賢。自古無不曉事情底聖賢,亦無不通變底,亦無閉門獨坐底聖賢。聖賢無所不通,無所不能,那個事理會不得?……雖未時洞究其精微,也要識個規模大概,道理方浃治通透。若只守個些子,捉定在這裡,把許多都做閒事,便都無事了,————如此,只理會得門內事,門外事便了不得。所以聖賢教人要博約,須是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這道理不是只就一件事上理會見得便了。學時無所不學,理會時卻是逐一件上理會去。凡事雖未理會得詳密,亦要有個大要處。縱詳密處未曉得,而大要處已被自家見了。今只就一線上窺見天理,只恁地了,便要去通那萬事。不知如何通得?

    白話散文在禪宗語錄和儒家語錄裡,已可算是發達到很高的程度了。但後來白話小說的發達,卻不是從禪宗和儒家的語錄發展來的,卻還要經過一個很長又很幼稚的歷程。這是因為什麼原故呢?第一,因為禪宗和儒家的語錄體都只是一種工具,不是一個目的。那班和尚和那班理學先生並不曾想做白話文學,他們只是要講學講道理。讀的人也只注重語錄的內容,並不注意他們的文學價值。故語錄中雖有很好的散文,他們卻不曾成為散文的白話文學的出發點。即如今日許多做白話散文的人,也都是跟小說學的,沒有跟唐、宋、明的語錄學的。第二,況且禪宗和儒家的語錄,究竟是少數思想階級的專有品,普通的平民全不懂得他們說的“公案”、“話頭”、“尊德性”、“道問學”是些什麼鬼話。因此,語錄體雖然發達了,小百姓的白話散文還要從很幼稚的散文做起。向來的學者都以為白話小說起於宋朝,其實不然。《宣和遺事》一類的小說,都是北方的作品,與語錄體的發達是沒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