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说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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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张栻著

    离娄上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知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诗曰:「天之方蹶,动也。无然泄泄。」泄泄犹沓沓也。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离娄固明矣,公输子固巧矣,而不能舍规矩以成方员也;师旷固聪矣,而不能舍六律以为五音也。尧舜之道固大矣,而其平治天下,必以仁政。惟夫能用规矩与六律,是所以为明为聪也;惟夫行仁政,是所以为尧舜之道也。有仁心仁闻而不能行先王之道者,盖虽有是心,不能推而达之,故民不得被其泽,不足以垂法于后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所谓不忍人之政者,即其仁心所推,尽其用于事事物物之间者也。「徒善不足以为政」,谓有是心而不取法于先王,则终不足以为政也,为徒善而已。「徒法不能以自行」,谓王政虽存,苟非其人,则不能以自行也,为徒法而已。盖仁心之存,乃王政之本,而王政之行,即是心之用也。诗所记「率由旧章」者,欲其遵先王之法也。夫规矩、准绳、六律,圣人竭耳目之力而制之者,故后世之为方员曲直与夫正五声者,皆莫得而违焉。至于不忍人之政,是乃圣人竭心思之所为,而仁覆天下者。然则后之为治者,其可舍是而不遵乎?不曰「为之」而曰「继之」者,盖竭其心思而其理继之,乃天之所为,而非圣人强为之也。其于规矩、准绳、六律亦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者,为政者若不因先王之道而出于私意,其得谓之智乎?「仁者宜在高位」,为其能以是心行先王之政也。「不仁而在高位」,则以其忍心行其虐政,是其在高位也,适所以播其恶于众耳。「上无道揆」者,不以先王之道揆事也;「下无法守」者,不循法度之守也。然而上无道揆,则下无法守矣;朝不信道,则工亦不信度矣。君子而犯义,则小人犯刑矣。若是,则纪纲法度俱亡,国几何而不随之乎?此皆言不仁之在高位,其害必至于此也。自后世功利之说观之,城郭不完,兵甲不多,田野不辟,货财不聚,宜其甚可惧,而上无礼,下无学,疑若不急。然而孟子之言,乃反以彼为非国之菑害,而以此为不可一日安,何哉?盖三纲五常,人之类所赖以生,而国之所以为国者也。上无礼,则失是理矣;下无学,则不学乎此矣。上失其礼,下废其学,则三纲五常日以沦弃,国将何所恃以立乎?民将何所恃以生乎?虽有高城深池,谁与守之?虽有坚甲利兵,谁与用之?虽有良田积粟,焉得而食之?然而使礼废于上,而学犹传于下,则庶几斯道未泯,而犹觊其可行也。上既无礼,而下复无学,则邪说暴行并作,而国随丧矣。「贼民」者,言贼夫仁义者也。诗所谓「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言上帝方震动尔,无泄泄然也。孟子释「泄泄」以为「沓沓」,而曰:「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事君无义,则是怀利以事其君也;进退无礼,则是苟得而不顾也;言非先王之道,则是不稽古者,而汨于功利也。如是,则沓沓然溃乱而已矣。「责难于君谓之恭」者,以先王事业望其君,不敢以君为难,于此而有望焉,可不谓恭乎?「陈善闭邪谓之敬」,开陈善道,以窒其邪慝之原,诚心知此,可不谓敬乎?若不务责难陈善,而逆谓其君之不能,是贼其君者也。然而责难陈善,非在己者先尽其道而能之乎?在己有未至,而独以望于君,难矣。故此章之意,欲人君推是心以行仁政,而其终则欲人臣知礼义而法先王。盖言不可以不学也。人臣知学,而后人主闻大道;人主闻大道,而后王政可行焉。此孟子之意也。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则身弑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

    规矩尽天下之方员,故为方员之至;圣人尽人伦之道,故为人伦之至。至者,以其全尽而无以加焉耳。尧之为君,尽君道者也;舜之为臣,尽臣道者也。非有所增益也,无所亏焉耳。后之人舍尧舜,其将安所法哉?以尧舜为不可及者,是自诬其性者也。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则为不敬其君,盖不以厥后为可圣,是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则为贼其民,盖不以斯民为有常性,是暴其民者也。于是引夫子仁与不仁之论以断之。夫仁与不仁,此为二途,顾所由何如耳。不仁亦谓之道者,谓不仁之道也。如尧、舜之为,是由夫仁之道者也;若幽、厉之为,是由夫不仁之道者也。不仁之弊,将至于身危国削,又其极则至于身弑国亡。其恶名,虽孝子慈孙莫之能改也。嗟乎!人君志于仁,则尧、舜可几;去仁,则循入于幽、厉,其可不审择其所由哉?此有国家者所宜深鉴也。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

    三代之得失,蔽之以仁与不仁,可谓深切著明也。岂独有天下者为然,诸侯之有国者,其废兴存亡莫不由乎此。既言天子、诸侯之不可以不仁矣,又言卿大夫不仁则不能保宗庙,士庶人不仁则不能保四体。盖仁者人之道,人道既废,则虽有四体,其能保诸?是不仁者,乃趋死亡之道也。人莫不恶死亡,而乐于为不仁,与恶醉而强饮酒者无以异也。虽然,此特未能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耳。使其真知不仁之可以死亡,则如蹈水火之不敢为矣。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为国者以反求诸己为至要。爱人而人不亲,是吾仁有所未至也;治人而人不治,是吾知有所未明也;礼人而人不答,是吾敬有所未笃也。行有不得,不责诸人,而反求诸己,岂不至要乎?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天地之间,惟感与应而已。在己者无不正,则在彼者无不顺矣。反其仁者,非姑息以求比也,敦吾爱而已;反其智者,非凿智以务术也,明其理而已。反其敬者,非卑巽以苟合也,尽诸己而已。盖仁则人自亲,爱则同也;智则人斯治,理无蔽也;敬则人斯答,志交孚也。反躬则天理明,不能反躬则人欲肆,可不念哉?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治,国治而天下平,其序固如此。未有身不修而可以齐家,家不齐而可以为国、为天下者,盖无其本故也。然则其可不以修身为先乎?考之大学,修身则又有道焉。故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此修身之道,人主所以贵于典学也。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汲郡吕博士曰:「巨室,大家也。仰而有父母,俯而有妻子,有兄、有弟、有臣、有妾,尊卑亲戚,一国之事具矣。严而不厉,宽而有闲,此家之所以正也。」大家,难齐也,不得罪于大家,则于治国、治天下也何有?斯说为得之矣。此亦与前章「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同意。虽然,欲不得罪于巨室,则修身其本也。一家慕之,则一国慕之。慕之云者,言乐从之也。举斯心加于彼,则德教洋溢于四海之内矣。其曰「为政不难」者,盖事在易而求之难之意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

    天下有道,则道义明而功利之说息。故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各循其理而由其分,此所谓治也。若夫无道之世,则功利胜而道义微,徒以势力相雄长而已,此所由乱也。虽然,强弱小大之不可侔,亦岂得而强哉?是亦天也。若不自安其小与弱,而欲起而与之角,则亡之道矣。此齐景公之所以涕出而女于吴,有不得已也。所谓小国师大国者,其所为相视效而无以相远故也。其所为则同,而强弱小大则不同,然则奈何而耻受其命乎?虽然,强弱小大之不侔,此命也,而有性焉。反而勉之于吾身,得其道则其势力有不足畏者矣。故曰:「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夫师大国则为其势力所役;师文王,则道义所在,孰得而逾之?为国者,其亦审其所师也哉!所谓师文王者,好仁是也。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言其远不过乎此,盖理之必然者也。夫以商之孙子而侯服于周,殷之士而祼将于京,则天命何常哉?惟有德是归耳。曰「仁不可为众也」,言仁则众无以为也,此之谓天下无敌。战国之君,皆有耻受命而求无敌之心,然究其所为,则未尝志于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为国者可不鉴于斯耶?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不仁之人贼其恻隐之端,故肆行而莫之顾,于可危之事则安之,于致菑之道则利之,于所以亡者则反乐焉,是其性岂有异于人?以其陷溺至此耳。使夫不仁而犹可与言,则岂不恶夫危与菑而惧夫亡哉?惟其不可与言,故卒至于亡国败家之祸而后已也。试考自幽、厉以来千余载间,亡国之君,凡其所为,彼岂以为可以至于乱亡哉?类皆欣慕而为之,虽有忠言,亦莫之顾也。孟子所谓安其危,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而不可与言者,岂不信哉?惟汉武帝骄淫奢欲,残民以逞,视秦政覆辙而遵之,盖亦乐夫亡者。而晚岁因车千秋之言,有动于中,下轮台哀痛之诏,亟改前日之为,是以克保社稷。则夫所谓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又岂不信哉?夫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濯缨与足,虽系于人,而清浊则由于水也。人之见侮于人,与家之见毁,国之见伐,人徒曰人侮之也,人毁之也,人伐之也,而不知所以侮、所以毁、所以伐者,己实为之也。苟无以召之,则何由至哉?孟子于自反之道,言之不一而足,非惟在当时,乃拨乱反正之纲,实万世为治检身者不易之理也。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故为渊敺鱼者,獭也;为丛敺爵者,鹯也;为汤武敺民者,桀与纣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敺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

    孟子既言得天下之道,由乎得民,而又言得民之道,在于得民心,又言得民心之道,在于「所欲与之聚,所恶勿施」,可谓深切详尽矣。夫民有欲恶,天下之情一也。善为治者,审其欲恶而已矣。于其所欲,则与之集聚;于其所恶,则不施焉,则其心无不得矣。所谓聚其所欲者,非惟寿富安逸之遂其志,用舍从违,无不合其公愿,而后为得也。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性则然也。民之归仁,亦其性然也。诸国之君,方且竞虐乎民,而吾独仁乎民,则孰不愿为吾之民?则其为不仁者,皆为吾之敺而已。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而后可。艾不素蓄,则病将终其身;不志于仁,则亦终身在忧辱之域而已。诗所谓「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者,言不能勉于善,终沦胥以亡而已。虽然,孟子所谓诸侯皆为之敺者,非利乎他人之为己敺也,特言其理之必然者耳。循夫天理,无利天下之心,而天下归之,此三王之所以王也。假是道而亦以得天下者,汉、唐是也。故秦为汉敺者也,隋为唐敺者也。季世之君,肆于民上,施施然自以为莫己若也,而不知其为人敺也,岂不哀哉!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

    伊川先生曰:「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盖言非礼义,以礼义为非而不信者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自以为不能而不为者也。夫人均有是性,孰不可为善?气质虽偏,亦可反也。惟其拒之以不信,绝之以不为,虽圣人有末如之何者,故曰「不可与言,不可与为也」。于是推言仁义之素具于人者:仁言安宅者,谓其安而可处也;义言正路者,谓其正而可遵也。是二者,性之所有也。旷之舍之,以自绝其天性,不亦可哀乎?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斯言读之甚平,而理则甚深。盖所谓迩与易者,为难尽也。夫亲亲、长长之心,人之所同有也。惟夫戕贼陷溺之深,甚至于为乖争陵犯之事,则以失其性故也。使人人各亲其亲、长其长,保其良心,以无失其常性,则顺德所生,上下和睦,而菑害不萌。由是而积之,礼乐可作,四灵可致也。虽然,使人各亲其亲、长其长,其本在于人君亲其亲、长其长而已。亲亲,仁也;长长,义也。仁义本诸躬而达之天下,岂非道在迩者乎?天下之所以平者,实系于此,岂非事在易者乎?详味此数语,尧、舜、三王之治可得而推矣。后世私意横生,智巧百出,而其弊愈无穷。此无他,不知为其迩与易者,而求之远、求之难耳。舍迩而求远,弃易而求难,则为非道故也。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此说见于子思子中庸之书。子思述孔子之意,而孟子传乎子思者也。夫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则言而有不见信,行而有不得为,虽欲治民,其可得乎?居下位而不获乎上,固不可也。虽然,欲以获乎上,则或至于失己而丧道有之矣。获于上有道焉,有以信于友,则有以获于上矣。盖朋友,敌己者也,道犹不见信于朋友,而况上下之势相辽绝也,而可以信于君哉?虽然,朋友之见信,初不在于声音笑貌之间也,盖有道焉。有以悦乎亲,则有以信于友矣。人道莫先于事亲,于吾亲而犹有所不顺焉,而况于他人乎?虽然,欲亲之悦乎己,岂徒温凊之奉、甘旨之养而已哉?盖有道焉。反身而诚,则有以顺乎亲矣。盖反身未诚,则有妄之心间于其间,乌能以感格其亲之心志乎?虽然,诚其身又不可以迫切而强致也,盖有道焉,在于明善而已。善之所以为善者,天理之实然者也。不明夫此,则动静无所据依,将何以诚其身乎?故反身而诚,则天下之理得,而顺亲、信友、获上、治民无所施而不利矣。然诚之道,有诚者,有思诚者。「诚者天之道」,言其实然之理,天之所为也。圣人则全此体,身诚而善无不明也。「思诚者人之道」,则是以人之所为,求合于天焉,学者明善诚身之功是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言诚之至,极天下之感无不通也。又曰:「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言天下未有不诚而能动者也。盖事物无巨细,其所以动者,皆诚之所存故也。然则将以顺亲、信友、获上、治民,非诚身而可得乎?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

    人君得仁贤之心,则天下之心归之矣。夫以纣在上,而天下之贤有如伯夷、太公者,乃退避于海滨之不暇,以纣之为虐不可迩故也。文王在岐山之下,而二老者乃不远数千里欲往归之,以文王之行仁政而善养老故也。二老所以归文王之心,是天所以眷顾之心也。曰「天下之父」云者,以其德为达尊,天下之所从也。其父归之,则其子又焉往而不归哉?嗟乎!有国者其不可使仁贤有遐心哉!仁贤不乐从之游,则天下之心日解矣。虽然,何代而无贤才?患在人主无以致之耳。故张良归汉,而项氏以亡;孔明在蜀而炎纲几振。此亦皆庶几为当时之老者,其所系轻重固如此。然则战国之诸侯,有能行文王之政,则天下之贤才归之,而七年之内,为政于天下,又何疑乎?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冉求之事,论语盖尝载之,与孟子所载互相发也。论语则正其聚敛之名,孟子则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夫冉有之聚敛,果若后世头会箕敛以媚其上之为乎?殆不然也。以左氏春秋考之,哀公十一年,季孙以田赋使访诸孔子,孔子不对,而私于冉有曰:「君子之行也,度于礼,施取其厚,事举其中,敛从其薄,如是,则以丘亦足。若不度于礼,而贪冒无厌,则虽以田赋,将又不足。且季孙若欲行而法,则周公之典在;若欲苟而行,又何访焉?」弗听。明年正月,用田赋。用田赋者,履亩而赋之也。意者赋粟倍他日,其谓是与?然则此季孙之为也,而遽以为求之罪若是之深乎?盖季氏为鲁卿,专制其上,为日久矣,一国之人知有季氏而不知有鲁君也。求之为宰,所当明君臣之义以正救之,俾革其为,以事公室,则求之责也。今既不能使之改于其德,而季氏废法以厚取,求又从而顺从,莫之能救,则求之罪深矣。故论语正其聚敛之名,而孟子又推明其无能改于其德之罪,然后圣人鸣鼓而攻之之意昭然矣。孟子谓:以求之事言之,则夫不务勉其君以仁政,而求以富之者,其罪皆岂能逃圣人之责乎?而况于与其君强为战斗之事,争地争城,杀人而莫之恤者,抑又甚焉矣。曰「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言以土地之故,而残民之生,罪无加于此也。故以善战者为当服上刑,而连诸侯、辟草莱、任土地,皆以次论罪焉。自当时论之,孰不以能为其君克敌为大功?而孟子之言如此,盖正义明道,所以遏其利欲之横流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

    此观人之法。初见其人,欲知其胸中所趋之邪正,当以是观之也。胸中之所存,著见于眸子,诚之不可掩也。然则人之欲自蔽者,其果何益哉?听其言而观其眸子,盖人之于言,犹可以伪为,至于眸子之了与眊,则不可伪也。听其言而又参之以其眸子,则无所遁矣。此与夫子「人焉廋哉」之言同,而为说则有异。盖夫子之言,为旋观其人设也,而孟子之言,则一见而欲识其大纲也。参是二者,观人之法殆无余蕴矣。若夫「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者,则望而知其为德人,有不待考察者矣。学者读此章,非独可得观人之法,又当知检身之要也。放心邪气,其可顷刻而有?邪一萌诸中,而昭昭然不可掩者矣,其可不惧乎?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此推明恭俭之本也。所谓不侮人、不夺人者,非特为见于行事然也。盖中心泊然,侮夺之意无纤毫之萌也。此非毋我而忘欲者不能。人惟有我而多欲也,故侮夺人之意,不期而自萌。凡有所慢易,有所骄忽,皆侮也;有所歆羡,有所求得,皆夺也。而况于居人上而得肆者,其侮夺之机,日森然于胸中,顾乃卑巽以为恭,吝啬以为俭,其能有感乎?故曰:「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谓惟恐不顺者,惟恐不得顺遂其侮夺之为也。如此而外为恭俭,其谁信之?故曰:「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言当本诸其诚心也。嗟乎!使战国之君知此义,而反身以求之,则乖争陵犯之风,庶乎其可息矣。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所谓权者,事有万变,称其